关于赵树理的小说语言研究,目前的主要倾向,几乎都会“落实”到从现代小说的立场上,对赵树理“声音中心”的口头叙述文体的质疑。一般认为,口头文学构造的是一种单向度的声音场,其语言以声音为中心,具有不可逆转的线性向前推进性。因而,“当说书人滔滔不绝于听众时,其转瞬即逝的声音是很不容易‘挂住’更多的意义的,而刺激听众感观的信息符号只能是显在的故事脉络,场面的气氛渲染。说书人多种手法的运用,其目的主要也是要激起听众对情节的期待欲而不是对意义的探寻欲。所有这些,都使得说书人的话本出现了一种故事大于意义,情节淹没意义的倾向。”于此基础上,对赵树理小说“故事好、意义少、情节多、意蕴薄”(赵勇:《可说性本文的成败得失》)的批评就顺理成章。或者还有相似的观点,认为“赵树理建立了一个纯粹的‘声音场’,他的言语方式视接受目标为最高价值规约,很大程度上将语言的螺旋弹性拉成直线状态。”(徐德明:《中国现代叙事的语言传统》)
目前这种批评倾向的问题,就在于忽视了现代小说的阐释框架的有限性。很明显,赵树理试图建立的跨越“声音场”和“文字场”之间的过渡性文本———“可说性文本”。关于“可说性本文”的概念问题,赵勇认为“五四”小说无论从自身构成方式还是从它与读者的交流方式来说,都具有罗兰·巴特所谓的“可写的本文”的基本特征而具有现代小说的雏形,仿照这一概念,他提出“可说的本文”的概念来界定赵树理所创造的不同于现代小说特征的小说形式(笔者在后面的论述也使用了相似的概念,但笔者认为,使用“可说性文本”来界定赵树理同时满足口头文学脚本和书面读物的双重文本更为恰当。一方面借用符号学理论的界定方式对赵树理研究来说并非必须,另一方面从一般意义上理解的“本文”和“文本”的区别来看,指称小说用“文本”这个术语也更加恰当,其他研究者在使用这个概念分析赵树理小说时,如黄科安《大众化叙事策略与可说性的文本———学术界关于赵树理小说创作的一种解读》、白春香《赵树理小说的隐含书场格局》,一般也都习惯采用“可说性文本”的说法),“可说性文本”本身已经溢出了现代小说的阐释框架,在民间说书艺术语言进入现代小说并进行自身的现代转化的同时,保持现代小说语言的洁净、简单和阅读快感。这种双重文本的魅力,在现代小说立场上的简单批判显然不能解决问题。
摆脱了单纯的现代小说阐释框架,就更容易阐释赵树理不同于现代小说文字阅读经验的声音表意规则,解析其试图跨越“声音场”和“文字场”之间独特的语言风格。
以赵树理小说中“评书味”语言现象为例,其语言的表现形式正是不能单纯放在现代小说阐释框架中的,介于评书语和小说语言之间的特殊语言形式。这里所说的“评书味”,并不是学术界关注较多的“评书体”,如说书人的口吻,情节有头有尾,结构大故事套小故事,保留扣子等,也不是流于感想和印象的“像评书”,而是借用语言学(尤其是语音学)分析语言现象的方法,归纳出的特殊语言现象。一是四字一顿的语言节奏习惯。诉诸声音的评书为避免叙述时间冗长,而带来听众的听觉疲劳,常以一个或多个四音节语汇,作为收尾用来营造一种顿挫的节奏和语气的加重,如“……逼得穷人是无路可走,家败人亡”。这种语言现象同样出现在赵树理的小说中。如“每天嘻嘻哈哈,十分哄伙”,“只说得人人鼓掌,个个叫好”。这些在现代小说的阅读经验中显得有些呆板的语言现象,正是摹仿评书的语势,在叙述中需要加强语气和强化节奏之处,用一个或几个文意相对或相连的四字语汇,在音律上形成四字一顿的节奏感,这是一个从声音传递的角度顺理成章,但在现代阅读经验中常被视为做作的语言现象。二是过门语言的使用。评书作为一种诉诸声音的艺术形式,要求对语言传递信息的速度有所控制。因此,在评书的叙述中,一直存在着大量重复原有信息的承上启下的语言,如一个人说完一段话,在现代小说中可以直接写下一个人说话了,评书就不行,这个人说完,一定要说“这句话一说出口”,“某某说罢”,“哎呦,她这么一说”,等等。这种普遍存在于评书之中,通过传递重复信息,造成语意停顿,调节信息量,以适合听众听的速度的这类语言现象,不妨将其定义为“过门语言”。赵树理的小说语言中,这种过门语言或经过改造(一边重复旧信息,一边也传递少量新信息)的“准过门语言”也大量存在。在现代小说的阐释框架中,这常常被阐释为“故事进行缓慢”、“铺摊琐碎”、“不留语言的空白和跳跃”等等。如果引入评书的阐释框架,从其追求“评书味儿”的角度进入,其语言“可说”的味道就真正凸现出来。
因为篇幅所限,这里不能对这些语言现象深入展开,只是提供一个研究思路,即赵树理追求的这种评书味的文本,是在纸质文本的文字场的基础上加入声音表意规则的特殊尝试,因此并不适合在单纯的现代小说阅读经验框架下阐释其得失。只有在承认其双重文本的基础上,进入其语言内部,才能比较贴近地解析其同时诉诸于听觉艺术和现代阅读的双重文本特色。因此,如何解析赵树理在“声音场”和“文字场”之间协调融洽、分配比例等等各种处理和改造的艺术追求,是比站在单纯的文字阅读经验中,将赵树理指责为低级的口头文学语言更恰当的研究思路。在纸质文本中对于声音维度的加入,在多大程度上是恰当的,能够平衡二者关系而达到理想的双重文本状态,一直是赵树理真正的追求,在此基础上来探讨其创作上的得失成败,可能更为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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